维伍德:侘之灵感
我尤其痴迷于那些遥远地区的牧羊人或僧侣们使用的物件,比如中国的连绵群山、欧洲的比利牛斯山脉,或是南美的安第斯山脉。
这些匠人们通过仰望星空来获得对比例与美的感知。
他们素未谋面,但同样地热爱与在意手中的木材,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所创造的物件将流传数代。
这对我来说是极简主义的另一种形式。
用最少的材料创造最大的成果。
这种对质朴事物的痴迷出于我对这些物件中残缺之美的热爱,并且对未完成的绘画、残缺的雕塑中深刻的情感品质的依恋而再次加深。
我一直相信,人是自然表达的一种媒介,带着这种想法的话,意外的错误都会成为难得的礼物。
对于谦卑物件的热爱引领我追寻前卫、破格的艺术运动,比如贫穷艺术(Arte Povera)、抽象表现主义、欧洲零派艺术(Zero Art),以及晚年开始关注的日本具体派。
当我25岁的时候,比利时艺术家杰夫·费尔海恩(Jef Verheyen)教我零派运动的原则,以及「虚无」(void)的观念,同时也帮助我认识到卢西奥·丰塔纳(Lucio Fontana)。
图片选自《侘之灵感》
我在26岁时从费尔海恩那里购藏了我的第一件丰塔纳的作品。
他对丰塔纳作品的理解也直接引导了我自己的美学觉醒。
丰塔纳的「空间概念」(concetto spaziale)至今仍极大地影响着我的思考。
在两次世界大战带来的摧残之后,丰塔纳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现在还可以画什么?」
他感觉到要重新开始的必要。
他给出的回应正是空间概念-切割画布从而创造出无穷无尽的虚无,一种既广大无边又极度简约的行为。
他创造出第三种维度,从而万物得以重生。
我通过对这一概念的理解逐步发现了抽象艺术的力量。
图片选自《侘之灵感》
德国的海因茨·马克(Heinz Mack)、奥拓·皮纳(Otto Piene)及冈瑟·尤克(GüntherUecker)以及比利时的杰夫·费尔海恩(Jef Verheyen)所组成的零派运动也拥有对「虚无」的相似理解。
很多年以后,当我们将收藏的丰塔纳及费尔海恩的作品借予2006年在杜塞尔多夫举办的「零派-具体派」展览时,策展人马蒂斯·韦瑟(Mattijs Visser)向我揭开了日本具体派的面纱。
这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次发现。
不仅仅因为他们与德国和比利时零派艺术的紧密联系,还有与卢西奥·丰塔纳的相同点。
与丰塔纳一样,这些具体派艺术家们在广岛和长崎的灾难之后从零开始,代表了日本战后的艺术景象。
白发一雄和吉原治良等一批前卫艺术家脱离传统,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自由。
在白发一雄的一场表演艺术中,他的身体在泥土中翻滚,让自身与大地和宇宙再次联结,无限地接近存在的本质。
他作画时将自己悬挂在绳子上,用脚在画布上涂抹。他自己变成了宇宙力量的画笔:活力、自发的表达代表着具体派的实验。
自早年开始我就一直相信:
所有的美都是不完美的、残缺的、无常的-就如生命的短暂一般。
这些相对独立的美学感受也因为我常年对东方艺术和哲学的兴趣得以升华。
图片选自《侘之灵感》
时光可追溯到70年代,当我和妻子梅(May)开始前往泰国、中国和日本旅行时,那些宁静空旷的地方与佛教艺术和建筑产生了深刻的共鸣,让我大开眼界,仿佛开始探索宇宙的秘密和它无穷的可能性。
这些旅行成为我重要的灵感源泉,激发我在回到家后以欧洲的视角重新创造相似的精神。
甚至在早期的工作里,我就开始探索视觉语言中两极的边界,有时这被称作「设计对话」。
比如将粗糙的乡间物件与巴洛克家具并置,或者是让中世纪的雕塑与现代的绘画产生反差与对比。
将历史与当代结合。
在造访英国、法国、意大利和远东之后,我现在更加理解创造东西方隐喻的可能性。
当我1973年从泰国回到家中后,我突然有了灵感将位于16世纪古巷弄(Vlaeykensgang)的家进行重新布置,将东方的精神转化为欧洲的表达。
但那时这还远称不上一种风格。
更多地是在东西、新旧之间创造一种和谐。
现在回头来看,我发现我当初已经开始无意识地开始了「侘」的表达,即便我还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重大意义。
我的妻子梅也在做着类似的事情,她对天然的布料和鲜花的选择皆蕴含着这一理念。
图片选自《侘之灵感》
在我年近30之时,我开始特意关注中国、日本与韩国的道家、禅宗文化,以及整个东方的哲学与艺术。
正是通过禅宗深远的精神力量,我开始真正接触到「侘寂」的概念。我阅读了伦纳德·高伦(Leonard Koren)关于侘寂的书籍,以及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
一开始这些美学理想是那么的难以理解,以至于许多顶尖的日本学者也敬而远之。
在亚洲的智慧中,人们相信许多未解之谜就应该保持这种神秘。
不过我有幸与许多渊博的学者、艺术家和设计师们见面探讨东方哲学的信条。
特别是我已故的挚友乔斯·麦肯博士(Dr. Jos Macken)帮助我区别这几种不同的文化,并且理解他们微妙的复杂性。
这一切在我见到日本设计师三木达郎(Tatsuro Miki)后变得更加明朗。他就生活在布鲁塞尔。
我很久之前就认识他的父亲木下良一(Ryoichi Kinoshita),是通过我们共同的艺术家朋友多米尼克·斯图班特(Dominique Stroobandt)的介绍。
我也知道他的父亲在日本滋贺县以传统民居(minka)重建村庄的重要杰作。那里还有建筑师贝聿铭设计的美秀美术馆(Miho Museum)。
在我和三木达郎合作了多个项目之后,我很快意识到我们有着相同的哲学理念。
阿塞尔·维伍德与三木达郎合作项目——纽约Greenwich酒店TriBeCa顶层套房
达郎在比利时生活与工作了20多年,以至于他现在觉得自己在日本不是日本人,而在欧洲也不是欧洲人。
这本可能成为一个潜在的问题,但相反地他却使之成为了自己巨大的优势,让他可以更加接近一种永恒的风格,这与我对普适性的追求不谋而合。
因此我们在合作的项目中互相学习了许多。
达郎首先带着我重新发现日本和欧洲,带着我去了许多我甚至从未耳闻的地方。
而我也将此前环游世界的见闻与他分享。
从另一个人的视角看待事物让我们大开眼界。
以他的天赋与学识,达郎帮助我们改善了工作与建筑的方式,这正是我们所称的「侘」。
我们从日本的美学概念中引用了「侘」这个字眼,它意指在最质朴、自然状态下的事物:物件中谦逊的美。
通过我们持续的对话,我逐步理解日本的观念和设计理念,以及「侘」的高尚哲学。
我学习到侘最初源自禅宗僧侣们信仰的基本价值-在简单、纯洁、克制和谦卑中寻找安慰与满足。
一切的中心都围绕着生命的无常。
同样的理念也塑造了日本茶道的重要元素。这一庄严的仪式旨在让参与者在简朴、粗糙的茶室中通过分享泡茶与饮茶的精神体验,来摆脱物质世界的压力。
在16世纪的日本,以千利休(Sen Rikyu)为代表的茶道大师十分珍视残缺、不规则之物在最简单和自然的状态下产生的美。
这也发展成谦卑的审美理想-侘茶(wabi-cha)。
图片选自《侘之灵感》
我个人对「侘」的概念亦被日本人从自然中寻找灵感与和谐的能力塑造。
我近年来还发现了韩国的概念「儒生」:韩国精英阶层对谨慎、谦逊、尊重他人的生活方式的崇敬。
这是一种崇高的哲学,它强调人们对纯粹形状、朴素颜色的关注,并以其丰富的象征意义和对自然的热爱而克制。
在我从不同的艺术形式获得灵感后,我对「间」(ma)理论产生了兴趣,这是一个同样难以捉摸的设定,指的是围绕一个物体的定义空间。
「间」可被描述为间隔或是间距,它为人们欣赏物件的构成时增添一层动感的张力。
就像音乐中音符之间的寂静瞬间一般,艺术中的空白空间放大了作品的表达力。
我深深地被这一思考吸引,也因为它与「无」(mu)和「空」(ku)的概念相似。这种对虚无的指涉亦是佛教的重要信条。
这个哲学理论也被称作「空」(sunyata),意指虚无与超脱可以引领人们开悟。
这直接地与欧洲零派艺术阐述的「虚无」(void)以及卢西奥·丰塔纳的「空间概念」(concetto spaziale)联系起来,这两个观念在早年对我影响深远。
如今我仰慕的许多艺术家都是「普世大师」:他们以虚无或无穷的空间来体现存在事物的内在之美。
图片选自《侘之灵感》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尝试更深层次地实现这一观念的思考,并体现「虚无」与生活、艺术和真相的关系。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对我工作的影响更大了。
这段旅程让我的美学思考有所觉醒。
我也开始认识到对「侘」的更深理解亦能强化「虚无」的体验。
「侘」的本质是永恒-不分过去、现在或将来。
通过它的智慧,人们对空间、空虚和寂静的觉悟得到升华。
最重要的是这段旅程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我学到的最深刻的思考是,永恒存在于每一个瞬间。
这强调了活在当下的重要性。
充分利用生活在地球上的每一分钟。
珍惜世间万物的无常。
图片选自《侘之灵感》
「侘」的一个关键方面是精心设计的空间对居住者心灵健康的主要影响。
现代的生活空间往往被时尚和商业行销策略左右。
但「侘」不是一种风格,不是一种时尚或者设计风潮。
它也不是一种可以被大规模效仿复制的思想。
「侘」没有公式可循,也无法被规定。
它规避华而不实的物件以及对财富的炫耀。
它最关键的因素是纯净与质朴。
它超脱于妨碍我们寻找内心平静的杂乱与干扰。
因此它是静谧的、安静的、令人安心的-完全地集中。
这种宁静来源于古老的智慧。
图片选自《侘之灵感》
因此,它能让我们体验一种高度的“自我”感,并唤醒我们的灵性。
然而请注意,「侘」是来自于内心的前提。
一种存在于灵魂深处的个人哲学。
一种完全独立的观察、感受和思考的方式。
没有边界,没有界限,没有开始,没有结束。
这意味着没有硬性的规则、教条或惯例。
它让我踏上了一段不断追求高雅简洁的个人旅程-一种对崇高的追求。
「侘」颂扬的正是不完美和不完整的美:随着我充分理解了它们的重要性,我越来越珍视这些品质。
我真诚地希望能帮助你从一个不同的维度来看待艺术、生活和宇宙。
也许,从我的「侘」之路开始?
本文翻译自《侘之灵感》(Wabi Inspirations)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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